16. 意志、精神和“人之初”

意志作为支持人们存在的内在动力,并不是在出生之后才开始有的。众所周知,意志包含的人类某些本能,比如求生的本能和占有的本能,在婴儿那里就有了。认真的读者一定知道,我们对认知的研究遵循“发生顺序原则”,需要厘清哪个状态/认知在前,哪个状态/认知在后。同样,我们现在讨论意志的时候,也要看看意志是怎么从婴儿那里的“初态”演变到成人那里的复杂状态的。因此,“人之初”是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下面,我们就开始讨论“人之初”的意志状态。

16.1. “人之初”:人类意志的初始状态和“意志初态公理”

在两年多年前,中国思想家们对“人之初”究竟是善还是恶进行了激烈的辩论。然而在我看来,“人之初”是什么远远要比人在出生时究竟是善还是恶重要得多。事实上,没有认知运动的参与就无所谓善恶,而如果一个婴儿的认知运动在外界刺激下开始启动,那这也不是“初始状态”了。

要研究“人之初”的状态,我们就要思考一下,在习以为常的想法和感觉里,哪些是后天得来的,哪些是先天就有的。在先天就有的那些东西里面,哪些是出自本能,哪些是出自精神和情感,哪些出自于认知。有不少人觉得,人刚出生的时候就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往上面写什么就是什么。这是一种浮浅的看法。这就像一个买了一台新电脑的人宣称:这台电脑里什么也没有,我往里写什么就是什么。任何有计算机有着基本了解的人都会知道这种看法是荒谬的。虽然一台新电脑里没有用户自己的资料,但是这不代表它就是空的:它有硬件结构,有操作系统,有配置文件等很多东西,BIOS 这种重要数据还这会固化在 ROM 上。一个婴儿也与此类似:

  • 那些维持生命的重要功能,就类似于写在 ROM 上的固定数据。这包括了各种非条件反射,身体对心跳和血压的控制,等等。它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它们不受意识控制,意识也很难直接对它们施加影响(当然可以通过“迂回的方式”从外界控制,比如吃降压药)。对于认知来说,它们是黑暗角落的存在:认知不能直接从内部认识这些东西,只能借助外部观察来认识它们。

  • 人类的精神和情感,有一个默认的“出厂状态”(稍后我们详细讨论),但我们可以有意识地对它们进行发展和调整。然而,虽然它们受认知的影响,但是它们并不直接听命于认知。比如认知说“你应该去跑步,现在跑步对你有益”,但情感经常会对抗认知。对于认知来说,这是时隐时现、难以完全看清的东西。

  • 人类的认知。关于这部分,我们在以前已经较为详细地讨论过。总而言之,人类的认知发展是一系列认知运动的结果,而这些认知运动在本书中是用认知倾向的认知功能和评判功能来解释的(其中占主导的认知功能可能需要其他认知功能的辅助)。

下面我们集中讨论人们在精神和情感上的初始状态。为了找到这个初始状态,我们经常需要剥离掉后天的东西。比如“人必有一死”就是从后天归纳得来的:我们认为它正确,是因为我们观察到了很多的案例,而没有一个人能活过一个指定的岁数,比如 130 岁。问题是,我们不会先天地知道自己会死: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孩会觉得自己会理所当然地一直活下去。即使一个成年人,在没有对生死问题进行思考或者对相关知识进行回忆时,他们也觉得自己会理所当然地一直会活下去。一个婴儿,在他没睁开眼之前,会觉得自己是没有界限的,比如能做任何想做的事而没有其他东西会干预,比如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被他所拥有,或者觉得什么都是“我的”。在他看到和感受到这个世界中的东西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有限性:那些东西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甚至比他强大千百倍。一个婴儿想拥有一切,他甚至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不好的东西,他们是在经验中发现了有些东西是不好的。当然,对这些东西的厌恶有时也来自于他们的先天本能,比如某种气味是刺鼻的,但这来自于“人之初”的本能部分,而不是精神和情感部分。

意志初态公理

在未受认知的干预时,意志表现为:

  • “我”是没有界限的。

  • “我拥有的”是没有界限的。这事实上可以看作第一点的推论。

需要注意的是,意志初态公理讲的似乎是一种认知,但它其实不是认知。这表现为它的顽固性:如果它是认知,那如果我们知道它是错的,我们会把它换成正确的东西,并把以前那个错的东西永远抛弃。意志则相反:它有时可以会迫于现实需要等原因在认知面前暂时退却,但即使在这种时候,它也会在认知忽略的众多角落里顽固地起作用。在意志本身“意气风发”的时候,它则经常会打压认知。

意志面临的冲突来自很多方面,比如现实和认知。当婴儿出生时,他马上就认知到了自己的弱小。他意识到了没有他的母亲,他都无法解决饥饿问题。他看到了身边到处都是比他强大的人和物。他起初是看到了父母的强大,然后可能是老师,位高权重的帝王将相,聪明绝顶的科学家,巨大的建筑,强大的国家,乃至浩瀚无穷的宇宙。他同样认知到自己一无所有:他想要一件东西必须要父母给他。他可能在很多次哭闹后才承认,并不是所有的玩具、食物等东西都是他自己的。另一个和意志严重冲突的是相等倾向:相等倾向会引导一个人去认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但意志却引导他去认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即使没有认知的支持,他也经常盲目地认为,同样的事情别人做不好换他就一定能做好,同样是买彩票别人中不了奖他就一定能中奖。

16.2. 意志的发展:意志和认知的交互运动

我们上面讲到了意志和认知的对抗和冲突。但他们之间并不是纯粹的冲突关系。首先,最简单的,认知有时也会支持“我和他们不一样”的想法,比如考试考第一,体育比赛拿金牌之类的。另一方面,对象化倾向会产生一些概念,特别是包含“我”的群体的概念,而泛化倾向会把群体的属性泛化到“我”身上来,把群体拥有的东西泛化到“我”拥有的东西上来,从而扩大了“自我”的范围,缩小了“非我”的范围。比如“我”是一个集体的一员,而那个集体比较强大,那意志也可以得到相对的满足。比如:我家有钱有势,我出生在首都北京,我成长在一个强大的国家,我从事着人们尊敬的职业,等等。然而,这些世俗意义上的泛化,给意志造成的满足感,经常不够完满,因为这些集体也不是没有界限的。神话、宗教这些东西则更完美地解决了意志的需求。比如,我信奉某一个神(或者一个小孩崇拜一个动画人物),那我和这个神就和我是一个群体的(虽然地位有高下之分),那如果这个神是无限的、全能的,那泛化倾向会引导人们去觉得“我的意志”也得到了满足。更激进的例子就是试图自己突破这个界限,比如法术,比如“修仙”。“仙”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在时间上的无限性(长生不老),对空间中其他事物的掌控性。如果是创世的神仙,那就基本达到没有界限了。比这个弱一些的形式则是“魔法”。

在现代社会,大部分认知到了修仙、魔法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但意志依然要体现自身。现在众多的修仙小说、魔法小说、武侠小说、科幻小说、穿越小说等虚构的文学作品,以及相应的电影作品,之所以很火爆,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它们满足了意志的需要,因为在那里,人们突破了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突破的界限。然而,在现代社会也有有人试图去突破不可能的界限,比如试图发明永动机的民科。他们与真正的科学家的界限十分清楚:他们事实上罔顾科学,只是想试图突破别人突破不了(事实上没有人能突破)的界限,来让自己的意志得到巨大的满足。狭义上的民科事实上都是被自己的意志所左右的人。

16.3. 精神:意志和认知的正面协作

当然,意志不仅仅有负面作用。比如,科学家做科研,同样是意志的体现:他们也在他们重要的领域里试图突破界限。但与民科不同,科学家会良好处理意志和认知的关系。他们会尊重科学规律(除非他们真的能突破这个规律),并在这个基础上去实现自己的意志。再比如,在团队合作精神里,一个人与团队中其他的成员一起去突破自己突破不了的界限。当意志和认知就找到了协同进步的一个结合点,一种精神就形成了。因此,精神比意志更为具体:在这里,认知给意志找到了一个意志认可的、而且是有希望成功、可以带来正面评判的方向,而意志则为在这个方向前进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

在泛化程度比较高时,集体的“大我”甚至可以超越个人的“小我”,比如人们可以“牺牲”个人利益成就集体利益,比如家庭利益和国家利益。当然,在有些时候,人们因此得到的名誉也是一种利益,或者说是对界限的一种突破。在最极端的时候,有人甚至会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乍看起来比较奇怪,因为“我”在之后都不存在了,那我的我的意志如何得到满足?难道仅仅是一瞬间的满足吗?

牺牲个人这种情况下的意志满足问题,正好可以引出对意志更为深刻的讨论。我们首先需要再强调一次,在纯粹意志那里,“我”是没有界限的:它是如此的顽固乃至近代以前的人基本都相信灵魂不死,要么轮回转世,要么死后复活。如果我们没有真的见过灵魂,也没见过转世和复活,我们是怎么产生这种概念的呢?这大概就是认知为了满足意志在时间上无限存在的需求,创造出来的概念。所以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在很多古人那里,究竟什么是“我”?是“我的身体”,或者“我的知识和智慧”吗?当然,一般不会毫无关系,比如有些文化中的人们会想方设法保存尸体,以方便这个人日后复活。现代有些人觉得,如果把自己的记忆拷贝一份出去,最好再能完美复刻自己的思维方式,那他就永生了。但很多古人并不是这样想。他们的灵魂在死后脱离了肉体,他们的记忆也在喝了孟婆汤后丢失了,但那个“人”还是“我”。因此,至少这些人在说“我”的时候,事实上指向的是“我的意志”。

16.4. 兼具推动力和破坏力的意志

从上文中,我们已经看到了意志的推动力和破坏力。意志是一个难以被磨灭,也不应该被磨灭的东西:如果意志被磨灭了,那么人的生存动力也就消失了。然而,如果没有认知,意志就空有能量而找不到做功的方向。在人的认知过程中,意志才逐渐找到了释放能量的可能方向。

在人的成长过程中,意志和认知一般能够达到相对较好的协作状态,而这就是健康心态的基础。在这种状况下,我们既可以客观的看待和对待周围的事物,又有足够的自信,承认自己在内在世界中独一无二的位置。虽然这从纯粹逻辑的角度来说有点矛盾,但人们一般并不在乎:一般人关心的至多是一个学科内部的自洽。这样,我们就容易从经验世界中得到正面的反馈,意志也得到了满足。如果认知对意志的打压太厉害,那绝对不是说达到了更客观的、更好的状态,而是会滋生自卑和无力感,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没有意义,产生厌世的想法。在这里,认知对意志的打压,其能量事实上也来自于意志:我们非常擅于在大脑中虚拟出几个不同的我,彼此之间进行讨论甚至争论。这就是一种标准的内耗。如果意志过度打压认知,那么人就会产生与实际情况不相匹配的自大。在儿童成长的过程中,他们一般会渐渐意识到自大经常是因为无知,因为知识会告诉他们以前的自大是不对的:他们并没有能力自己去发明出这些知识,有时甚至想学懂都不容易。在这个成长的过程中,他们的理性开始发展了。但同时,他们的力量和智慧也随着年龄而增长,慢慢可以完成很多以前自己做不了的事,所以他们的意志也会变得更强。在成长这个变化的过程中,儿童和青少年没有达到“稳态”,具体表现为在有的阶段好学,在有的阶段叛逆,在有的阶段非常算大,等等。在一个人事业的早期,他一般不得不承认自己下属的身份,不得不重视实际情况,所以一般也不得不重视认知。如果他的认知和意志能找到很好的结合点,或者说“有实现希望的理想”,那就更可能成功。但在他功成名就时,意志就有可能压过认知(并不是一定会发生),变得狂妄算大、罔顾现实。比如有些在年轻时很有为的皇帝到了老年就变得昏庸,有些在年轻时从善如流的人到了老年就变得独断专横。以上说的这些并不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也不是对某些群体的偏见,而只是举几个常见的例子说明一下意志和认知平衡发展和不平衡发展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