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天赋及其发展

《哲学的重建》这本书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认知人类的天赋,并帮助读者发现和认知自己的天赋。鉴于书中尚未对这一点进行集中讨论,我们就在这里补充讨论一下。

9.1. 天赋都包含什么?

人的各种能力,包括但不限于感受能力、理性思考能力和运动能力,都可以被称作为天赋。

  • 关于感知的天赋。人类的感知天赋来源于人的五感及基于五感的综合感觉。比如我们有以眼睛为代表的视觉系统,具有看的能力:这就属于最广义的天赋,而植物就没有这种视觉天赋。每个人的感知天赋不同:有的人对视觉比较敏感,比如眼神比较好,比如对颜色特别敏感,等等;有的人对听觉比较敏感,有的人对嗅觉和味觉比较敏感,有的人对体感比较敏感(体感包括人的触觉、压觉、温觉、痛觉和本体感觉等)。在五感之上,还有综合感觉。比如味觉和嗅觉的综合感觉;比如我们在欣赏瀑布时,就用到了视觉来看瀑布的景色,用到了听觉来听瀑布的声音,而除此之外,我们还可能用体感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和细小的水滴,闻到周围青草和花香的味道等等。我们在感受眼前的美景时,并不是依次运用各种感觉,而是各种感觉已经被预先进行了综合,作为一个整体感觉呈现给我们的(准确地说是呈现给意识)。当然,之后我们可以对这种整体感觉进行分析。

  • 关于理智的天赋,即智力。智力泛指人类在理性活动中所使用的各种能力。人们有多方面的智力能力,比如逻辑思维能力,空间想象能力,抽象建构能力,等等。智力非常复杂,是多种因素共同的作用。具体的例子就是,虽然数学和物理都需要逻辑思维能力和空间想象能力,但一个人数学好,并不代表他的物理就一定好。一个经常被用同样一个词来代表的智力能力,在用于不同情况下的表现事实上是不同的。同样是逻辑,有人用逻辑来思考自然科学问题的能力很强,有人用逻辑来思考社会科学的能力很强;有人擅于用逻辑快速找出一个问题的解,有人则擅于长期进行逻辑思考来得到普遍适用的深刻结果。

  • 运动和实践方面的天赋。这体现在身体外形条件、爆发力、协调性、耐力、动作的精细性等方面。在具体的运动中,体现的是这些方面的联合作用,这又表现为更具体的、专门的天赋,比如足球天赋、短跑天赋和游泳天赋等。虽然踢足球和打篮球需要的基本天赋基本相同,比如跑动能力和弹跳能力,但是这些基本天赋的重要性比例在这两种运动中有所差别,基本天赋之间的组合方式也同样有所差别。

以上我们讨论的是一套从感知到行为的基本过程:感知——理智——运动和实践。这大体可以类比对反射弧上:感受器——传入神经——神经中枢——传出神经——效应器,只不过在我们这里,神经中枢做的工作一般要远远多于它在反射中做的工作。

9.2. 认知倾向与认知天赋

关于感知的天赋和关于理智的天赋,在这里被统称为认知天赋。正如本专栏上一篇所论述的,人类的认知可以被解释为认知倾向的正向功能和反向功能组成的不断运动。因此,一个人在认知倾向上的特点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的思维特征。

虽然每个正常人都拥有全部八种认知倾向,但每个人事实上在不同的“认知倾向”之间都有所偏重,或者说他们更习惯于运用某些认知倾向,更擅于运用某些认知倾向。不仅如此,同一个倾向在不同的应用领域,表现出的强度也不同。比如一个眼神好的人视觉对象化能力强,一个耳朵灵的人听觉对象化能力强,但眼神好并不意味着耳朵灵,反之亦然。负责对象化的意识下属部门种类繁多,不仅涉及感官世界(比如五感),也涉及概念世界(比如悟性):它们绝非都处于同样的发展水平。对于其他倾向来说,也是一样的:比如虽然数学家和推理小说家都擅于使用逻辑倾向,但数学家并不一定擅于构思推理小说中复杂而精致的情节(逻辑倾向的体现),而推理小说家也不一定也欣赏或擅于数学中的完美逻辑。

对不同倾向的偏重,造成了不同的思维特性。被泛化倾向统治的人,喜欢大而化之地思考或谈论问题;被感官对象化统治的人,喜欢寻求感官上的刺激;被概念对象化统治的人则不停地在体悟,容易脱离实际;被否定倾向统治的人,听到任何观点都本能地去否定,但在否定之后则缺乏思考,表现为“为抬杠而抬杠”;被逻辑倾向统治的人,则经常被逻辑摆布在无穷无尽的联系和回溯中,并把在逻辑倾向指引下创造出的抽象概念当成是本原;被相等倾向统治的人,则很容易自发地认可一些带有“相等属性”的概念,比如人人平等、平均分配、按劳分配等等,虽然这些概念之间经常会有矛盾。不管一个认知倾向有多么重要,它也只是认知的工具,而意识绝不应该被认知工具所使用。

因此,健全的思维应该是所有认知倾向的平衡发展:所有的倾向各司其职而不僭越。但这不意味着我们要“平均发展”所有的倾向,也不意味着一个倾向不能为另一个倾向服务。在一个分工合作的社会中,每个人都应该去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而不是去拼命弥补自己的短处。这就像从亚当·斯密的绝对优势,到大卫·李嘉图的比较优势,再到伊莱·赫克歇尔的资源禀赋理论向我们揭示的那样,如果每个国家都充分发展自己的经济优势(即使不是绝对优势),那么不仅他自己获得更多,整个人类的总收益也更多:我们当然不能想当然地去相信从它泛化而来的任何结论:这个结论事实上只适用于“理想经济模型”,至于适不适用于其他情况(比如加上人性和政治上的考量),就必须另外进行研究和验证。它尤其不意味着国家应该荒废其他所有事业和产业。类比到人身上,我们也不能荒废我们任何一个认知倾向,但我们同时应该着力发展我们真正擅长的认知方法。比如一个视觉对象化能力强的人,可能就具有服装设计、图形界面设计等方面的天赋,而一个味觉不灵敏的人,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成为一个好厨师。当然,他究竟适不适合那个领域,还要看那个领域要求的其他认知倾向在他那里发展得怎么样。

人们在认知倾向方面的不同可以被总结为如下几点:

  • 八个认知倾向之间的偏重不同。

  • 某个认知倾向在被运用到不同领域时,表现强度的不同。

  • 对认知倾向之间的“组合模式”的偏重不同。

  • 某个“组合模式”在被运用到不同领域时,表现强度的不同。

在认知倾向组成的“组合模式”中,不同认知倾向组成了承接关系或者支配关系。

  • 在承接关系中,前一个认知倾向的结果是后一个认知倾向的材料。比如一个人能够很好地使用“逻辑倾向+否定倾向”这个组合模式进行数学研究,也不意味着他能够同样好地使用它去进行历史研究。再比如,虽然“逻辑倾向+否定倾向”这个组合模式的不断运动是科学思维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一个人可以很好地使用“逻辑倾向+否定倾向”这个组合模式去进行科学思考,不代表他也同样擅于使用“相等倾向+逻辑倾向”这个组合模式去进行艺术创作,虽然这两个组合模式都使用了逻辑倾向。

  • 在支配关系中,一些认知倾向为另一些认知倾向服务。比如我们在试图推广规律时,逻辑倾向为泛化倾向服务。对于一些我们不擅长的倾向,我们可以使用其他倾向去辅助它去取得更好的效果。比如逻辑倾向可以从其他倾向的行为中,总结出一些“套路”,之后就可以使用这些套路去对那个倾向进行“加强”。这当然没有什么问题,甚至这还是人们在提升自己时很重要的方法,但是逻辑倾向在为其他倾向服务时,一定要明确自己的从属地位:只负责提供想法,但不能去贬低来自其他来源的想法,更不能试图去取代那个它本应为之其服务的倾向。如果逻辑倾向成功地完成了所有“僭越”,那么本来生机盎然的思维世界,就被替换成了一个塑料的、但表面上看起来更“美好”的世界。然而,这样的世界是没有生命力的,它无法再有真正的发展。

因此,一个人在思维上真正的发展,是建立在“认知你自己”的基础之上的。一方面,我们要考察自己的认知倾向是否全面地发展了起来,而不是经常在“卡”在一个倾向上就不再进行运动了。另一方面,我们要考察自己在运用哪种倾向、哪种倾向组合时,在具体哪些情况下拥有特殊的天赋。当然,每个人都在变化,他的思维倾向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有些之前没有显露的天赋随着时间的发展也会慢慢表现出来。因此,我们应该时常对自己进行更深入的认知:这是认知进一步良好发展的基础。

到了这里,我似乎应该再强调一下,我并不否认逻辑的重要性,我的论述也不应该成为任何读者不认真学习和实践逻辑的借口:本书的读者应该是那些已经充分认知到逻辑重要性的人。逻辑倾向作为一种认知倾向,它当然重要,但它不比其他认知倾向更重要。在现代社会中,如果一个人足够聪明,而且在逻辑上发展得很好,那么他基本可以在任何脑力劳动的领域获得优秀的成果。然而,他沿着这条路却很难达到卓越:即使是一个聪明的人,他如果能在一两个领域做到卓越,那就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而如果他不对自己进行深入认知和发掘,而只是随着社会潮流去选择自己做什么,那么他将很难找到展现他卓越天赋的领域,而满足于那些虽然优秀但并不突出的成果中。当然,如果读者对卓越没有兴趣,那他可以忘掉我说的,继续他以前的路:那的确是一条更稳妥的道路。

9.3. 有意识地发展天赋

在我们认知到了自己的天赋之后,我们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发展这个天赋;在我们认知到了自己在某些认知方能力要提升之后,我们也面临着具体如何提升对应的认知能力。因为在思维上,我们能把握的只有意识,所以我们就必须通过意识去提升我们的各种能力。

通过意识去训练意识本身的能力,是我们在理工科教育中做得最多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对概念的分析能力、推理能力、评判能力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然而,如果一味去强调这种能力而忽视其他能力,那么最终的培养结果将是一个“计算机般”的思维。然而,计算机在准确性和速度方面均大幅超越意识的理性活动:这决定了这条发展道路的价值和以前相比,是大打折扣的。况且,人脑又不是计算机:那些未被很好发展的认知倾向也并不会闲着,它们会不断产出一些幼稚或偏执的想法,而可怕的是,这些想法会被他们强大的“逻辑能力”所合理化,展现出一幅它们本来就很强大的假象。理性能力的这种“庇护”,反而成了其他倾向发展的阻碍:这种“庇护”事实上就是一种僭越。

我们往往忽视的,事实上是我们对于意识之外的天赋的发展。有人可能会问,那要怎么发展呢?事实上,我们从小开始就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意识对意识下属部门的训练。意识虽然不知道意识下属部门的具体运作原理,但这不影响它给意识的下属部门下达命令,对意识下属部门的执行结果进行评判,并根据评判结果给意识的下属部门下达新命令。这种由“命令——评判——命令……”组成的反馈系统,事实上就是意识对意识下属部门的训练方法。比如在婴儿学习走路的过程中,婴儿的意识就给运动下属部门下达了很多指令,每次都根据执行结果去下达下一条指令,直到他学会走路:在此之后,意识就很少再干涉“走路”这件事,而把它基本完全“外包”给负责运动的下属部门,除非意识发现了走路的结果不符合它的评判(比如姿势不美,比如在竞技中效率不高,等等),因此又要继续对它进行训练。在整个过程中,意识也不知道负责运动的下属部门究竟做了什么,比如具体如何控制各块肌肉去试图完成意识下达的命令,但意识明显知道,它这种通过反馈进行的训练是有效的:这体现在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比如小孩在学习说话时,他也是在向运动下属部门下达命令去“模拟”某个声音,并最终获得了成功:意识事实上如果不通过来自外在的研究(对发声部位的观测,不管是通过视觉、触觉还是其他感觉),就完全不知道运动下属部门究竟做了什么:这事实上完全是针对外部世界的研究方法,或者说就是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

因此,意识对意识的下属部门的具体训练方法,就是把意识的下属部门看成一个“黑盒”,并通过观察它的输入/输出特性来对它进行训练。实践证明,这个“黑盒”具有“记忆性”,可以在意识的指导下逐渐发展,最终实现对任务的“封装化”和“自动化”。正是因为这种“封装化”和“自动化”,我们才可能在同一个时间做多种事情,比如在走路时想事情,在交谈时同时思考和发声:如果意识需要考虑每一步如何走,每一个声音如何发,那么它就难以连续地思考其他事情。

在这种训练过程中,意识还必须尊重每种下属部门的特性,不能给它下达不符合它的规律的任务。尤其重要的就是,不能尝试去“更改”现象,因为现象的真实性是自足的。

  • 比如一根半截插入水中的直筷子看起来是弯的,那就是视觉现象:我们不能强制视觉下属部门把它看成是直的。人类的视觉并不是完美的,但我们即使知道了各种视错觉的现象,意识也不能通过训练来“纠正”这些视错觉。

  • 比如自由意志是我们在主观世界中真真切切感受到的现象,它不能被主观世界和外在世界之间的某种尚不完美的对应所否定。我们甚至可以说,即使我们已经成功地把主观世界中的自由意志对应到了客观世界中的物理现象中去,只要使用那种客观世界中的现象仍无法解释为什么在主观世界中,我们会对意志产生“自由感”,那么那种解释就仍然是不完满的。那就像虽然解释了筷子是直的、但无法解释为什么把它半截插入水中就表现为弯的那种“粗糙理论”一样。那种粗糙理论只能在表面上否认一下自由意志,但连这理论的倡导者自己也无法摆脱他自己的自由意志而把自己的意识完全当成一个无机物的投影一样的存在:这就像我们无法强制视觉下属部门去“纠正”视错觉一样。

看来,意识的理想状态很类似于君主的理想状态。一个好的君主并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会遵循客观规律;不在良好运行的下属部门中胡乱掺和,特别是针对那些他根本不了解的细节问题;对发展有问题的下属部门进行有监督的、具有反馈性的宏观指导和训练,而在解决了问题之后就让它自己良好运行了;可以让能力强的下属部门支援其他下属部门的工作,但不能让它凌驾于其他下属部门之上;因地制宜地根据本国的情况发展优势产业。换句话说:有所为,有所不为——该做的事情就顺从规律做好,不该做的事情就坚决不做。这不仅应当是君主本人的行为准则,也应当是所有下属部门的行为准则。这虽然在政治上很有些乌托邦的色彩,但对个人思维的发展来说,却是切实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