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悟性是什么?

中国人历来看重悟性这种能力,但悟性又似乎难以描述。“悟性”这个词具有鲜明的文化特征,比如英语中就很难找到一个词来精确地对应汉语中的“悟性”。然而在我看来,悟性其实可以被简单清楚地定义:悟性是人类形成概念的能力(较低层次的悟性也可以推广到动物)。关于这一点,我在另一篇回答中讨论过,大家可以对照着看:如何判断个人的悟性高低?

因为问题的不同,在那篇回答里,我主要讨论了悟性的一些外在表现,而在本文里我将更偏向从内在的角度来说明悟性究竟是什么。

“悟性是人类形成概念的能力”这种说法乍听起来可能很奇怪,因为我们经常觉得悟性是玄而又玄、难以捉摸的东西,而概念则是有固定而清晰的。这里的关键就在于,悟性对应的是“概念形成的过程”,而概念一经形成,悟性的工作就完成了。在此之后,就是理性的工作了:理性操纵概念,从内涵和外延来判断一个概念的合理性,以及这个概念和其他概念之间的关系是否合理(这种关系最初仍然是悟性的结果:概念之间的关系也是一种概念,比如属于和相等)。

我们可以想一下我们在“悟”的时候究竟做了什么。事实上,我们难以描述我们到底做了什么,这是因为概念尚未形成,更别提明确地表达了。而对于“悟”来说,成功的标志就是“明了”:“明了”事实上正代表了我们得到了一个清晰的概念。

因此,我们在“悟”的时候,并不像在理性占主导地位时(比如在推导公式时)那样,意识本身并不太参与这个“悟”的过程。甚至,意识经常需要放空一些,把精力让位给这些“后台”操作。正因为这些操作是意识本身不太直接参与的“后台操作”,所以意识难以描述在“悟”的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悟性的具体工作是从已有概念出发去产生新概念,悟性则经常需要理性和意识的辅助)。这其实并没有听起来那么玄妙,因为意识虽然是人脑中很重要的功能,但它只是人脑的一种功能。人脑无时无刻不在做着大量除意识以外的工作:

  • 比如调节呼吸、循环、消化、体温等等。脑中这些自然的调节机制,可能比现在最前沿的控制系统都要高级:意识显然不知道这些控制是如何完成的,否则我们每个人都是控制领域的专家了。人的各种运动也是这样:意识只能给出“跑”、“跳”之类的高层次指令,而意识并不清楚要“跑”的话,具体应该如此控制哪些肌肉:如果没有经过学习,意识甚至连人体有多少块肌肉也不清楚。因此,人脑在“意识”之外有着很多其他的功能,而意识并不清楚这些功能具体都是如何运作的。

  • 在人的认知活动中,意识同样不是人脑所使用的唯一功能。意识并不清楚如何高效地在一幅作为点阵的画儿中分辨不同的对象:事实上,在这幅画儿被传递给意识之外,人脑的其他功能部门已经做完了这项工作,并把这些识别出来的信息连同画儿本身一起传递给意识。再比如,人脑有记忆功能,但意识并不清楚记忆究竟是怎样一个过程,意识也不清楚存储记忆的“数据库”是什么结构,不管是物理结构还是逻辑结构。意识只能下令“存储信息”和“提取信息”,但负责记忆的功能部门则不一定严格遵循意识的命令,所以有时候我们想记一个东西却怎么记也记不住,想回忆一件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不刻意想时却突然又想起来了),根本没想去记的东西却记住了。

对于悟性来说,我们虽然不能直接意识到我们在“悟”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但我们可以去推测在这个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 比较倾向。有人肯定会说,比较是意识可以做的事情啊。这个说法当然是正确的。然而这是理性的比较,而不是人们在“悟”的过程中一般使用的比较,虽然在“悟”的过程中理性也可以去辅助悟性。这两种比较的根本区别在于:理性的比较是在给定的对象之间进行比较,而悟性的比较是不给定范围的比较,经常是自己去找了一个对象来比较。我们可以设想,第一个提出“群”这个概念的人,应该是在研究一个具体符合群的定义的数学结构时,想到了有其他的一些数学结构也具有类似的性质,在推导一些结论时使用的方法也相似,因此就想到可以把这些相似的性质提炼出来进行统一研究,这样就得到了群的概念(当然他第一次想到的概念不一定和最终的概念的完全一样,后续可能还需要调整)。在这个过程中,这个数学家在研究一个具体的数学结构时,脑子里“蹦”出了一些其他类似的数学结构:这就是比较倾向的体现。我们再讨论一些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暖”这个词本来只能作用于冷热这个范畴,但我们在看到一种颜色时,脑子里可能突然蹦出了“暖”这个词,在听到具有某种音色的声音时,“暖”这个词也可能会蹦出来。这是根本不受意识控制的比较。这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它们在大脑的某个非意识部门的算法看来,有着某些相似之处。因此 ,这种词义的引申,甚至自然语言中的模糊性,正对应着我们认识事物的方式。那些以为把所有自然语言中的词都“格”一遍就万事大吉的研究,粗暴地无视了人类这种认识事物的基本方式,甚至可以说是理性的独裁。而这种比较,是悟性的重要基础之一,因为概念是从相似的对象中提取出来的,因此如果我们不能自发地进行比较,就很难有效地形成概念。假设一个婴儿连续很多天都看到苹果,但每天只看到一个苹果,那么他在看到一个新的苹果时,对以前见过的苹果的记忆可能就会“蹦”出来,他通过这种方式就可能会在它们之间找到共同之处,进而形成“苹果”的概念。在以上过程中,我们也可以发现,人们倾向于认为相似的对象在本质上相同:这就是相等倾向。比较倾向不但能给我们提供相似的对象,也能给我们提供性质相反的对象,或者在其他方面与当前对象有关的对象。比如它可以给组合倾向提供材料:关于这一点,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小学生的组词造句。小学生绝不是在所有可能的字中进行穷举搜索来组词,也不是在所有词之间进行穷举搜索来造句的。我们可以考虑一个作家写一本幻想小说。在构思小说时,他首先可能想到具体需要什么样的总体脉络,在这个脉络下要安排什么样的主要人物,然后就要去想为了更好地呈现这些人和事,需要什么样其他的人和事。这些从作家脑子里“蹦出来”的人和事一般都会有原型(比较倾向的结果),作者再对这些原型按需要进行调整(调整倾向),并把所有人和事组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组合倾向),也就是小说。

  • 泛化倾向。既然“悟性”是一个非常有“汉字文化圈”特色的词语,我们在这里举一个中国文化中的例子:阴和阳。阴和阳这两个概念本是与太阳光的有无强弱有关,比如山南水北为阳,高而明为阳等等。这样,阴和阳就有了原型。泛化的过程,就是把原型的性质推广到与原型相似的事物上去的过程。比如类比(泛化的一种)通过明暗的性质,古人认为日为阳、月为阴,昼为阳、夜为阴,暑为阳、寒为阴;通过类比高低的性质,认为君为阳,臣为阴。而阳光的性质又有1:)热,2)可以使水气化,3)让生物发生发展变化(比如植物生长,动物活跃)。这样,我们就有了更多的泛化角度,并用这种方法最终把阴和阳的概念泛化到一切事物上去。在泛化的过程中,我们对一个旧的概念进行了推广,这事实上也是产生了新概念的一种方法。

以上说的只是人们在“悟”的过程中使用的几种思维方法,它们绝对不能涵盖“悟性”使用的所有思维方法。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悟性要实现的是对象化,而这类对象化的结果就是概念。语言要明确表达一个东西,就必须要有明确的对象,而这个对象在“悟性”的阶段,是从原材料到成品(即概念)的过程。因为最终的概念尚未形成,因此也无法被准确地表达出来。

悟性这种思维方式是非常重要的。没有悟性就没有概念,而没有概念理性就根本无从谈起。我们在学习一个东西时,对概念的把握是非常重要的。而我们对概念的把握,绝对不是把那个概念对应的词背下来就完事儿,也不是把它的定义背下来就完事儿:我们必须要对这个概念进行理解。但什么叫对一个概念进行理解呢?事实上,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根据书本或老师的讲述,通过悟性自己在脑子中形成了一个概念,然后我们把这个概念和书本或老师的描述进行对比(这里使用的是理性),如果不能很好的对应,我们还要用悟性对它进行时一步调整,直到我们头脑中的概念和书本或老师的描述可以完全对应为止。因此,悟性是我们之所以可能学会任何东西的基础。当然,悟性不仅仅帮助我们学习,也引导我们去自己发现新的概念,而这正是创新的基础。

我们还要注意一点。我们通过悟得到了“明了”,但这种明了不一定是理性上的明了,也就是说,这个概念并不一定非要有一个定义才是明了的。比如,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人”这个词的含义,但是要给“人”下一个定义则是很难的。我们当然可以给“人”下一个定义,比如柏拉图说的“没有羽毛的二足动物”,但这种定义根本“说了不算”:霸王龙也是没有羽毛的二足动物,但它是人吗?所以,对于这种我们在上学以前就理解了的最基本的概念,我们对它们很明了,但这种明了不是来自意识本身,而是来自于人脑中意识以外的功能部门。那个功能部门会用它的算法对眼前这个“对象”与大脑中对“人”这个概念的记忆特征相匹配,如果匹配成功,则承认这个对象是一个人。至于如何匹配,这完全就是由大脑那个功能部门使用的具体算法决定的。所以单纯运用视觉,我们可以把画儿中的人是和人的概念成功匹配,把雕塑中的人和人的概念成功匹配。当然,悟性也可以被运用于理性概念,产生以概念为基础的概念。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则可以获得能够被精确定义的概念(在这里不具体展开讨论,有兴趣请参见:岳耀:第十七章:抽象化、具象化与抽象建构)。

如此重要的悟性,在当今的教育中被严重地忽视。很多家长以为,从小就要培养小孩尽量少犯错误的能力。在短期看来,这种方法确实有效,因为这可以让小孩更好地达到家长认为重要的一些目标,比如快速掌握知识,用更短的时间拿到好的分数。然而,如果强行让一个人避免犯错,那势必就逼迫他用理性来代替悟性:理性可以模仿悟性,它甚至可以模拟出世界上绝大部分的物理事件。但这正是越俎代庖,理性在这种事情上的笨拙性,就像在它模拟物理事件一样“笨拙”(它当然是有效的,有用的):自然界一个原子一瞬间的变化,理性需要大量的资源和能量才能模拟,而且这是人类用了几千年才实现的。而悟性则根本没有怎么被理性仔细研究过,理性对悟性的模拟,一般只适用于比较低级的层次。比如同样是泛化,完全用理性主导的泛化,经常会有生搬硬套,照葫芦画瓢的感觉。而使用悟性,我们则不可避免会犯错,但在所有悟出的结果里,经常会有理性难以达到的精彩概念。因此,让悟性的归悟性,让理性的归理性。让悟性去自由地产生新概念,让理性去严格地评判这概念的正确性和合理性,这才是思维上的和谐。反之,让理性成为思维上的暴君,是非常可怕的。

如果读者有兴趣了解文中提到的各种认知倾向,欢迎阅读《哲学的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