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怎么回怼“我先是人,才是中国人”的观点?

虽说这句话也不是不可以怼,但如果你光顾着去怼这句话本身,那就经常陷入了说话人的“话术”。

如果一个人在说“我先是人,才是中国人”时,抱的是与说“苏格拉底先是人,才是希腊人”相同的心态,是在探讨一条逻辑命题,那我们才需要去进一步考察这句话本身的合理性。关于这一点,我们稍后再谈。

然而,很多人说这句话时,使用的并不是这样一个客观的心态。他们真正想表达的,大概是这句话的“推论”:“人”这个概念给我赋予的属性,比“中国人”这个概念给我赋予的、在“人”这个概念之外的属性,更为根本(泛化倾向的结果)。而这是极端荒谬的。按照这种“推理方法”,我们就可以从“我先是动物,然后才是人”,推出“‘人拥有的兽性’比‘人不同于其他动物的特性’更为根本”。这个结论如果只从生物演化的角度来说,倒还勉强算是说得过去,但是如果把它当成一个伦理学命题,那将是非常可怕的。在这种观念下,我们只要是出于“生物性本能”,那么即使杀了人也不应该是有罪的。

那从“\(a\) 先是属于集合 \(X\),然后才属于集合 \(Y\)”推出“ 对于 \(a\) 来说,决定了 \(a\) 属于集合 \(X\backslash Y\) 的性质,比那些进一步决定了 \(a\) 属于集合 \(Y\) 的性质更为根本”这种“推理模式”究竟有没有问题呢?当然有。这句话说了半天只是给 \(a\in Y \subsetneq X\) 这个关系作了一些“发挥性的泛化诠释”。按照这种“思路”进一步“推理”下去,因为 \(a\in\{a\}\subsetneq Y\),所以 “我不同于任何人的个性”和“我具有的中国人共性”相比,就成了不重要的。再继续“推理”,我们似乎也不应该强调个体差异,不应该强调个性,个人利益应该服从集体利益,小集体利益应该服从大集体利益,所有集体利益都应该服从全人类的利益。因此,整个世界就应该变成一个“斯巴达世界”,比如身体素质达不到标准的婴儿都应该为了集体的利益而被抛弃。不知这样的世界是否是说话人认为的“理想世界”呢?

那么这种推理的问题在哪里呢?问题就在于,它把逻辑意义上的“先”泛化成了所有意义的“先”,比如在伦理上的“先”,或者说具有更大的伦理价值。“我先是人,才是中国人”说的事实上只是“我是中国人”的逻辑前提是“我是人”而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如果这句话只在这个意义上被说出和使用的,那么它无法被怼,也不应该被怼。但同时我们也必须承认,“我是中国的”同样是“我是中国人”的逻辑前提。至于什么叫“我是中国的”则取决于说话者的具体意思,比如是出生在中国,是当前国籍为中国,还是从基因图谱上看大部分祖先来自于中国,等等:但不管怎么样,只要他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就必须要具有某个与中国有关的性质,除非他把“中国人”定义为一个不可分析的多音节单纯词(类似于连绵词),但在那种情况下,他自己的论证也不成立了。因此,“我先是人,才是中国人”这句话在被用作话术时,说话人片断地强调了一条逻辑依赖关系而忽视了其他逻辑依赖关系,又把“逻辑上的先”偷换成“伦理上的先”之类的概念,组织出一套貌似很有逻辑、但在逻辑上根本不成立的“论证”。对于使用话术的人来讲,逻辑只是一个为自己牟利的工具,有用时拿来用一用,没有时根本不会看上一眼。他们的“逻辑”被“定格”在对他的利益有利的、或符合他个人好恶的那个链条上,觉得只有这个才是逻辑,而其他的逻辑链条都什么也不是。虽然逻辑归根结底也是人的一种倾向,但这种把逻辑当成其他倾向之下的牟利工具的做法,把本来焕发自然光彩的逻辑变得污秽不堪。

我就是我,我身上所有那些性质都是不可否认的存在,它们并不依赖任何概念而存在。而概念则是人们可以任意构造的:如果我今天发现我属于 \(X\) 概念,就觉得我身上和 \(X\) 概念相关的性质特别重要,明天发现我属于 \(Y\) 概念就又做了同样的事情,那人们那丰富的想象力和无穷无尽的概念建构能力就把我摆布在永无休止的偏见和幻象之中,而让我忽视了那些最真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