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如何反驳怀疑论者?

怀疑论虽然叫“论”,但它与其说是一套学说,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科学中的怀疑精神事实上就是怀疑论的一种“有限形式”,之所以说有限,因为科学家的怀疑一般有其界限,而不是像哲学家那样可以怀疑任何东西,比如科学的基础本身。

因此,怀疑论作为一种精神,事实上是哲学中最可宝贵的部分之一:它对于各门学科的进步都有深远的影响。然而,它那怀疑一切的攻势又经常让人们产生恐惧,好像在这种怀疑下,任何理论都会被摧枯拉朽般地摧毁。这样,很多人就陷入了两难境地:接受实在论吧,实在论又确实不能承受住怀疑论的攻击;接受怀疑论吧,好像一些建筑都被摧毁,让人们回到一无所有的原始状态。

这种二难选择,事实上是表面上的,因为理论可以发展。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其实怀疑论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刺激作用:在怀疑论的诘难下,理论不得不去发展,直到怀疑论再也找不到可怀疑的东西为止。现代数学和现代自然科学,事实上已经非常接近这种形态:它们是非常难以被怀疑论所驳倒的。它们的理论预测与数学现象或自然现象相符,至于它们最根本的本质和基础是什么,它们事实上既不关心、也不做答:它们总结出一套公理或基本定律,并不问它们本身是什么前置条件的结果。在这一点上,现代数学做得尤其明显:你可以不接受这套公理,但你只要接受这套公理就必须接受这套理论中的结论。换句话说,在追溯的路上,它们知道在哪里停止,并且不对它们不知道的东西发表任何言论(虽然不少人在这些方面对它们进行一些发挥性的解释,但那事实上并不是理论本身的一部分)。这样,怀疑论就找不到攻击它们的点,也就无法反驳它们了。在这个怀疑论不断诘难的过程中,数学和科学成熟了。现在,它们非但不反驳怀疑论,反而非常欢迎怀疑论,因为它恰恰是指引它们去进一步完善自身的灯塔。

那我们有没有可能去借鉴这条道路去完善哲学呢?在我看来,这是可能的,而关键的问题,恰恰就是去寻找不可反驳的东西,并把理论建立在其上。怀疑论可以否定因果关系,可以否定理论假设,但它不能否定现象。在这里现象指的是客体对主体的呈现(事实上先有现象,再分离出主体和客体)。比如“我做了一个梦”就是一个现象,这个现象对“我”来说不可怀疑。但在“他告诉我他做了一个梦”这个例子中,“我”不可否认的是“他告诉我……”这件事情,而不是“他做了一个梦”。因此,现象只有作为整体时,才是不可以被否认的:它需要包括主体 s、客体 o 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 R,用形式的方法来表示具有 sRo 的结构。如果不同的主体去认识同一个客体,得到了可以达成一致的结论,我就称这个客体是“客观的”,或者说(在很大程度上)是与主体无关的。比如“我的梦”没有客观性(虽然这里把它称为客体),但“我们眼前的石头”和“正三角形”就具有客观性。当客体具有客观性时,它就有了可以被独立于主体研究的条件。

数学和自然科学之所以成功,很大程度上可以归结于它们谦卑的态度:它们尊重(领域内的)一切客观现象,试图去解释它们,重视每一个现象而不是武断地把现象分成真相和假象。当理论与任何需要解释的现象不符时,它们不是贬低这个现象,而是试图修改理论去容纳这个现象。任何一个看起来可能不起眼的现象反例都可以推翻一个精妙的理论体系(至少不再是完全普适的,虽然可能仍有应用价值),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数学和自然科学才是把现象放在第一位的“现象学”。

在很多时候,哲学做的却是相反的。它们甚至忽视现象而推崇逻辑,用一套自以为是的逻辑体系一路独断地推理到黑,得到它们以为的“真知灼见”。在诸多可能的逻辑建构中诞生了各种各样相互冲突的哲学体系。这事实上就类似于物理学史中种种正确的或错误的理论建构,虽然放在一起看起来蔚为大观,却缺乏物理学中那种真正的评判标准去进行去伪存真。这个过程当然就很容易受到怀疑论的批判:你凭什么认为你使用的那套逻辑是有效的?在其他地方有效的逻辑方法为什么也适用于这个领域非常不同的推理中?你凭什么“悬置”一些东西而不是另外的东西?如果把所有东西都“悬置”起来,比如“本质”和“结构”,那不可能论证出任何东西。在怀疑论的质疑下,这类哲学体系事实上无力抵抗,因为把某些假设奉为圭臬事实上正是它们的要害。但为了维护自身,它们也会想出很多办法去反驳怀疑论,把它打扮成一个可怕的怪物并介绍给公众,试图用这种方法引发公众本能的排斥。

要建立免受怀疑论攻击的哲学,就必须把哲学建立在以不可反驳的一切现象的基础之上,并且要认清理论中所有的假设并把它们全部明白地叙述出来,比如假设形式逻辑在这里适用,某种数学工具在这里适用,等等。这样,怀疑论事实上就无法攻击了,因为所有它可以攻击的东西已经都明确地被写成了假设,而攻击一个假设说它不一定是真的是没有意义的,否则它也不会被称为假设了。然后,我们再去评判哪一种哲学体系可以解释更多的现象,具有更多我们期望它具有的性质,等等。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尤其要注意不要妄论自己不知道的东西,特别是自以为是地去回答那些人类在根本上就无法回答的问题,甚至把那些东西当成哲学的基础。

对怀疑论更多的讨论请见:“怀疑论摧毁了我的世界观,想不开怎么办?”、“如何寻找一个反彻底怀疑论方案?”和“怀疑是不是不变的,永远存在的?” 一套具体的方案请见:《哲学的重建》《对〈哲学的重建〉的说明、补充和展望》